07
 
        如果說安心是什麼樣的感覺,就好比是躺在一張有著熟悉氣味的柔軟大床,不需要擔心床板塌陷甚至是睡不安穩,只要放心將身體放鬆,隨著體重而慢慢下沉。在有記憶以來,夜晚總是讓喬瑟夫無法安心,黑暗籠罩的同時,好像會在這片漆黑中迷失,看不到任何景象,連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見。喬瑟夫時常心想,會不會哪天醒來,睜開雙眼所看到的不再是熟悉的景象,而是他從未看過的世界,一切都變得陌生、孤單。
 

        所以他害怕夜晚,害怕入睡。所以當他找租屋的時候都會刻意選擇街道上有街燈的公寓,而且居住的那層樓最好要有光線透進屋內,因為只需要一點點光就可以讓他安心不已。

        至少,做惡夢醒來的瞬間,那道光可以成為回到現實的救贖。

        坐落在這條街上的老公寓成了喬瑟夫最棒的選擇,它有著利物浦老家的建築方式,用石磚一塊一塊堆砌成牆,屋內瀰漫著種在窗邊的薄荷草的香氣,吸口氣就可以心曠神怡。還有不是很大的床,尺寸過大只會感到不安,當他躺在那張單人床時,腳踝以下全騰在空中。只要稍微將身體蜷曲,一百九十五公分的他也能安然地被小床給包覆,逐漸隨著安定下來的意識而潛入夢鄉。

        所以當他聽到這棟老公寓要被拆除時,那一晚陷入無止盡的不安裡翻騰,一想到一個月後會居無定所,喬瑟夫整晚都蜷曲著身體在床上不停翻身。這張能夠使他安心的小床彷彿被空虛抽走所有支撐的力量,一放鬆便會像個無底沼澤不停下沉,直到將自己淹沒。這樣的情況持續好幾天,直到有天,有個夢境再次浮現在腦海裡,徹夜難眠的夜晚不再折磨他。

        他記得這個夢,然而場景不是一片亮黃的向日葵田,而是冰天雪地。

        喬瑟夫站在一個陽台上,身體靠在欄杆上俯視,建築物的高度大約三層樓高,鐵欄杆沾上寒霜,陽光還算溫暖,至少他在夢中並不覺得特別寒冷。他注意到有個人站在身旁,那人不說話,靜靜地站著,像個守護神一樣拍拍背與肩膀,甚至是伸出手摸摸他的頭,似乎在對他傾訴什麼,那溫暖的熱度從頭頂傳遞至胸口。

        喬瑟夫試著轉頭看向那個人,但脖子像被凍僵無法轉動,只能從餘光窺探那個人的模樣,陽光從厚重的雲層出現,光線朝他們射過來,一瞬間那個人的身影被照著清清楚楚。

        喬瑟夫記得他,是那個一成不變的向日葵田夢境裡的人。他認得那頭麥穗色頭髮與背影,這次的夢除了場景不同外,這也是喬瑟夫第一次看見他的五官輪廓。餘光的角度不是看得很清楚,隱約瞥見高挺的鼻樑與粉色好看的薄唇而已,其他的都無法看見,視線斷在眼睛以下,接著夢醒了,他睜開眼看見陽光從窗外透進來蓋在自己的臉上。

        這個夢,是他認識西撒第一天之後的事了。

 

-

 

        西撒因為生理食鹽水對傷口引發的刺痛感而倒吸一口氣,他瞇起眼睛閃躲喬瑟夫在臉上擦拭的手。

        「別動,會痛的話當初就跑啊,看你挺聰明的,一打五真的很傻。」喬瑟夫捏著西撒的下巴硬生生把不停閃躲的臉拉過來,刺激減緩後,喬瑟夫擠了一點創傷藥膏在棉花棒上頭,輕柔地在傷口上蓋上一層薄薄的藥膏,接著貼上OK繃,闔上醫藥箱。

        「還挺會處理傷口的,你有學過急救包紮?」西撒問,他伸出手摸了摸臉上的OK繃。

        「沒有。小時候常常受傷,一開始艾莉娜奶奶都會溫柔地替我包紮,但後來發現身上的傷是跟別人打架來的,她就不幫我擦藥,說什麼打架弄出來的傷自己處理,然後放了一盒醫藥箱什麼也不說的留我一個人在客廳裡痛到不停哇哇大哭。」

        「真是一位教育妥當的長輩。」

        喬瑟夫看著西撒,一臉不悅。「既然如此,剩下的你自己來吧。」說完,喬瑟夫舉起雙手擺出投降的姿勢,看著醫藥箱幾眼又看了西撒幾眼。

        西撒明白喬瑟夫的意思,他傾著身子打開醫藥箱,拿出幾塊紗布準備往手臂上擦傷處貼,動作非常笨拙,透氣膠帶掉在地上,黏性的那一面沾上灰塵。西撒彎下腰打算撿起來,卻被喬瑟夫搶一步拿走。

        「還是我來吧,剛剛是鬧你的。」說完,動作熟練地蓋上紗布,貼上幾塊乾淨的透氣膠帶,傷口被漂亮地包覆在裡頭。西撒歪歪嘴,身體往後靠在柔軟的沙發椅背上。

        「謝謝。」

        他稍微觀察喬瑟夫的房間,不算寬敞的空間,一張他們現在使用的小圓桌,兩張造型簡單的椅子,再來就是看起來容納不多東西的矮衣櫃。而西撒也注意到那張跟喬瑟夫體型有些差距的鐵灰色床鋪,旁邊的木櫃上只有一台鬧鐘以及一張泛黃照片的金邊木製相框。

        西撒自認為視力還不錯,照片裡有三個人,一個老婦人穿著好看的碎花洋裝站在約莫十歲的男孩身後,男孩不怎麼笑,板著一張臉看起來悶悶不樂,老婦人從後頭環著男孩的肩膀,充滿慈愛。

        西撒心想,那個老婦人就是艾莉娜,而男孩則是喬瑟夫小時候。但第三個人,拄著拐杖,穿著西裝帶著一頂紳士帽站在艾莉娜身旁,因為相框塑膠表面反光無法看清楚長相。

        或許是爺爺,也可能是其他人。西撒轉移視線來到喬瑟夫身上,喬瑟夫正將醫藥箱放進矮衣櫃下方的抽屜。

        「齊貝林。」

        「什麼?」

        「你的姓。齊貝林,對吧。」

        喬瑟夫起身,走向西撒與他面對面坐下來。那雙藍色瞳孔直直地盯著他看,深邃至極,像極一顆蘊藏在海洋中的藍色寶石,眼中的流光隨著光線流動,西撒有幾秒離不開那雙瞳孔。

        後來他才想起來,今天在學校遇到喬瑟夫的時候,馬克自我介紹似乎有提到他的姓氏,當時西撒急著想走沒有特別注意,但意識中卻存在著這件事情。

        西撒點點頭,他突然很想抽菸。

        「很奇怪嗎?這個姓氏在義大利也很少見。」上小學那段時間,西撒很排斥自我介紹,其中最大的原因是自己的姓氏。站在孤伶伶的講台上,數十雙眼睛盯著他猛看,帶著顫抖的音調說出自己的名字時,其中一位小朋友二話不說對著他大喊:「齊貝林,好奇怪的名字喔。」

        不過後來他釋懷,也因這個姓氏為榮,但這都是之後的事了。

        「不會,我倒覺得挺適合你的。」喬瑟夫笑開,手肘撐在桌面上,「應該說,這個姓跟你本人一樣有種特殊氣質。」

        這句話勾起西撒的好奇心,他笑了笑問著:「哦,倒是說說是什麼樣的特殊氣質。」

        這時,喬瑟夫突然湊近他的臉龐,溫熱鼻息打在臉頰上,西撒微微側著身體躲開喬瑟夫的靠近,盡量距離十公分以上。但喬瑟夫似乎沒有注意到西撒的閃避,他越靠越近,西撒越躲越後面,直到重心差點不穩摔倒時才停下來。

        耳朵周圍的空氣開始震動起來,一個富有低沉的嗓音竄入耳膜內,西撒瞬間打個顫,汗毛全豎起,下意識用手將喬瑟夫推的遠遠地。

        「你有什麼毛病嗎?說句話也不用靠那麼近吧。」西撒命令道,起身站在沙發旁滿臉錯愕。意外的是,喬瑟夫一臉抱歉摸摸自己的後頸,語氣內疚的說:「抱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只是突然很想靠近你而已。」

        說完,他說了句要出去買點東西回來,便留下西撒獨自站在屋內面對安靜的空間。

        「那傢伙真的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嗎?」那句在耳畔旁輕聲呢喃的話還在迴盪。馬克之前說過的話像個答錄機不停在腦海播放,命運這種虛幻的東西,或許真的可以相信個一回也說不定。
 

 
08

 

        後來喬瑟夫回到家時,西撒已經離開了。他只留下一張簡單的紙條貼在桌子上,上頭寫著:「還有點事先回去了,那張卡是謝禮,有空到那的地址來找我,會免費招待你。今天謝謝你了。」

        接著在紙條後方簽上「C.A.Z」結束內容。

        那三個英文字母引起喬瑟夫注意,C是Caesar這他知道,Z是西撒的姓Zeppeli這他也曉得,但中間的A究竟是什麼的縮寫?這讓喬瑟夫百思不得其解,又頓時覺得當他了解西撒一件事後,又有許多事在心中重重打上問號。

        不知道的事永遠比知道的事多,喬瑟夫顯得有些無助。

        他拿起放在紙條旁的黑色小卡來回查看,一張名片大小的黑色亮膜卡片,上面並沒有寫著西撒的名字,正面正中間印著「Utopian」的金色字樣,沒有其他訊息。他翻到背面,營業時間與地址才讓喬瑟夫恍然大悟,他挑挑眉吹聲口哨。

        黑色小卡收進胸前的口袋內收好,喬瑟夫看著手腕上的G-Shock錶並且核對卡片上的時間,他將放在矮衣櫃下方抽屜的錢包塞到牛仔口袋,確認有足夠可以進出那裡的現金後,拿了一件不至於太俗氣的大衣,決定離開幾個小時。

 

        他循著地址在街頭上來回尋找一陣子後,他才意外發現原來Utopian離老公寓不到兩個街區的距離,剛好位於查令十字路與攝政街的交叉口上。喬瑟夫走向對街,一塊燙上金色字樣的黑色招牌掛在牆上,跟小卡一模一樣,透明的半形玻璃窗可以看到裡頭的人不太多,氣氛祥和,像利物浦碼頭附近的復古酒吧,安靜喝幾口酒聊聊關於自己的事情。

        喬瑟夫拉開玻璃門,鈴鐺作響,吧台的酒保抬起頭看著他微微笑。這時,在吧台右側的角落出現一個身影,他背對著整理櫃子上各類酒瓶,穿著一身酒保裝,紮著黑色圍裙,從一旁看過去隱約可以看見那頭金色頭髮稍微往後腦杓梳。喬瑟夫微微皺起眉頭確認,直到發現那雙漂亮眼睛下方的倒三角形記號才確定。

        西撒轉過身看見喬瑟夫露齒微笑,臉上貼著一塊微微滲出血的OK繃,這讓喬瑟夫笑了出來。

        「笑什麼?」西撒瞇著眼,手裡擦拭著空高腳杯。

        喬瑟夫揮揮手,在西撒對面坐下來,笑意還是不停從喉間溜出來。

        「不,第一次看到酒保臉上帶著傷,抱歉⋯⋯」最後喬瑟夫還是忍不住,趴在桌上笑著。西撒嘆口氣,高腳杯放在吧台上的聲音特別響,他對著旁邊一開始站在前台的酒保說:「查爾,這裡就交給我,」西撒指著趴在桌上的喬瑟夫,「你去忙吧。」

        名叫查爾的酒保點點頭,摸著下巴的山羊鬍,調整好領帶走到另一邊的吧檯。

        西撒彎著腰將手肘靠在桌上,托著下巴看著抬起頭的喬瑟夫,眼淚搖搖欲墜地掛在眼眶處,只見他揉著臉頰舒緩笑到緊繃的肌肉。

        「想喝什麼我招待。」西撒說。

        「水可以嗎?」喬瑟夫同樣托著下巴與那雙綠瞳孔對視。

        「水?」說完,西撒哈哈大笑,換他趴在桌上笑到無法停止。這時喬瑟夫發現,西撒的髮旋一圈一圈地向外延伸,像他小時候朝小池塘丟了一顆小石頭所泛起的漣漪,他也聞到那頭麥穗色髮梢間淡淡的香氣。

        應該是玫瑰,不,可能是橄欖。喬瑟夫邊想邊看著眼前的人捧著肚子緩緩離開桌面,擦拭著生理淚水。

        「來酒吧喝水,這裡不可是超商。」

        「我不太擅長喝酒,」喬瑟夫聳聳肩,兩指夾著空高腳杯晃呀晃,「那來杯檸檬水可以吧?如果可以幫我加點雪碧如何,至少看起來沒那麼土。」

        在杯緣掛上一片檸檬,多加點冰塊更好。喬瑟夫這樣子要求,西撒笑了幾聲隨即拿起杯子熟練地擠上一顆新鮮檸檬到空杯裡。

        酒吧內響起George Michael的Careless Whisper。聲音從一整排酒櫃上方的小型喇叭傳來,他用指尖敲著吧檯桌,聽著下一首曲子前奏開始,Wake Me Up Before You Go-Go輕快從音響傳出,喬瑟夫會心一笑,他問著西撒:「你們老闆是不是很喜歡Wham?」

        西撒從吧檯下方拿出一杯檸檬水,真的照著要求在杯緣處掛上一片帶皮檸檬,杯裡還大方地放上一顆球型冰,看起來高了好幾個檔次。

        「很酷吧,一般酒吧都是播放柔和弦樂,第一天來上班對於播放一整天的Wham感到很特別。」

        「說起來,你是在這裡打工?」

        「是啊,奇怪嗎?」

        「也不是,一個大學生在這裡打工是不是不太好?畢竟進出的人可能會挺複雜的,而且上下班時間都特別晚。」喬瑟夫喝了一口檸檬水,雪碧的氣泡在口腔那密集炸開,嚥下那一瞬間爽快的感覺讓他打個顫,非常好喝。

        西撒再次彎下腰,手托著下巴看著逐漸熱鬧起來的攝政街口,玻璃窗倒映著他們兩人的身影,隱約可以看見臉上的傷被好好地包起來,模樣在他眼裡特別狼狽。

        「錢比較多,當然選擇這裡了。」他說,「如果不多賺點錢,是會吃苦的。」接著一個笑容在喬瑟夫眼裡綻開,像一朵在寒地綻放的花朵,毫不遲疑,即使不明白這句話藏了多少故事,唯一能夠確信的是,他不後悔認識西撒。

        眼看檸檬水即將見底,西撒拉過酒杯準備再倒新的雪碧進去,這時喬瑟夫兩根手指頭勾住杯腳,碧藍瞳孔隨著牛皮色燈光與他相視。

        「我們說點彼此的事好嗎?」

        西撒沒說話,將八分滿的杯子推到喬瑟夫面前,動了動眼珠子,拉了張高腳椅坐下來。

        「別奢望讓我酒後吐真言,鄉巴佬。」
 
        Tbc.
arrow
arrow

    律裡◂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