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聽到西撒還活著的時候,他哭了。

隨手攔了輛計程車,憑著絲吉Q幾分鐘前告知的地址,傾著身子著急地向司機說,像個慌張的小孩滿臉無助。司機似乎被喬瑟夫激動的語氣嚇到,他有些愣了愣點點頭,駛著車子往威尼斯最大的醫院。

幾十分鐘的路程充滿不安,從窗外飛逝過的景象諷刺地嘲笑著,似乎在笑他的無能為力,笑他的幼稚差點成了永遠彌補不了的遺憾。喬瑟夫咬著唇,緊握的手心冒出濕黏的汗,他在心裡祈禱著,希望他所聽到的這一切不要再驟變。

二十歐元二話不說掏出來放在椅墊上,司機看到多出來的十歐元有些緊張,急忙搖下車窗喊住喬瑟夫:「客人!只有十歐元。」喬瑟夫聽到只是稍微回頭看了司機幾眼,又掏出十歐元塞給一臉不可置信的司機。

「多出來的是小費,另外這個是謝謝你的老實。」說完,喬瑟夫頭也不回地奔進醫院,他明白,有些事是不容許耽擱的。醫護人員看見一位近兩米的男人氣喘吁吁衝進院內,充滿焦慮與無助的神情讓護士有些慌張。喬瑟夫下意識隨便拉住一位短髮女護士,他盯著那雙淺褐色瞳孔,不等她開口,馬上一連串疑問不停轟炸。

女護士顯得有些驚慌失措,她抿抿唇正顯現眼前這位男人給她的壓迫感。

「西撒‧齊貝林在哪間病房?」喬瑟夫問,但女護士沒有回答,只是瞪著大眼直盯著喬瑟夫的胸膛,嘴巴如離開水面的魚一樣開開合合無法說話。

「妳有聽到我說話嗎?」喬瑟夫伸出手抓住那對他來說無比纖細的肩膀,他晃了幾下試圖提醒神情有些呆滯的女護士開口說話,最後在走廊不遠處一個長髮飄逸的女人裹著毛毯虛弱坐在椅子上,身旁的女傭正朝他揮揮手,淚水早已濕了整張臉。

「JOJO!」絲吉Q帶著哭腔的吶喊在有些吵鬧的醫院內顯得突兀,麗莎麗莎緩緩抬頭看幾眼,蒼白的臉龐同樣掛上兩道罕見淚水,喬瑟夫頓時明白,人生究竟有多少次機會能夠彌補遺憾,又要有多少次教訓才會學的乖呢?

然而適應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喬瑟夫奔向兩人,隱約聽到病房內微弱的儀器聲,簡直是小聲的告訴他那個人的生命現在有多麼脆弱,如極力點燃的燭火般輕輕一捏及熄滅。絲吉Q忍不住悲傷坐在椅子上與麗莎麗莎並肩,雙眼紅腫不堪,不曉得在這段時間內經過多少次眼淚的沖刷,眼瞼的痛感已經麻痺。

「謝天謝地他活了下來,」兩行淚水又滾了下來,「我們看到西撒全身是血躺在地上時,心碎簡直了一地。」最後好不容易擠出的話又再次被哽咽收回,喬瑟夫站在門外,他無法像以往一樣如此怡然自得,腳牢牢的緊貼地板。害怕,佔據他整個心頭。一旦踏進病房,必須面對的事情不復從前,而是一個人躺在床上,身上插滿儀器管路,無時無刻提醒著他永遠抹不去的悔恨。

「進去吧。」麗莎麗莎戴上墨鏡,聲音沙啞帶了鼻音,「這是你必須面對的事情,與其在心中求著被原諒,不如好好思考該怎麼走下一步。」

喬瑟夫不說話,一字一句都狠狠地如針一般扎了他生疼,他死命抬起腳推開房門,頓時尖銳刺耳的心律器嗶嗶作響,映上虹膜的每個景象,瞬間讓他紅了眼眶。

西撒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動也不動,頭上裹著厚重紗布,手臂上一圈圈繃帶說明他傷的多嚴重。喬瑟夫再也無法承受,心臟被狠狠重捏一把難以呼吸,他永遠沒想到,那無心的一句話,換來的代價卻是如此沉重。喬瑟夫拉過塑膠折合椅,他坐了下來,聽著在耳邊迴盪代表活著的聲音,曾幾何時,他變得如此害怕面對自己。

他是被人晃醒的。絲吉Q的聲音在耳畔喊著喬瑟夫的名字,肩膀上不停晃動,力道輕柔,似乎又有點矛盾的害怕將他吵醒。喬瑟夫睡眼惺忪,花了點時間聚焦,好不容易視線與腦袋清楚些後,才驚覺自己睡著了,絲吉Q的身影沒有進入視線當中,他猛然起身,椅子推往後頭發出聲音。

尖銳單調的聲音又再次於響於整個病房,儀器沒有問題,呼吸器也正常運作,西撒的腹部微小的上下起伏,以及那呼吸面罩有頻率的泛起霧氣。他還好好的,依舊像個睡美人,安安靜靜睡著,等著一個真愛之吻將他喚醒,然而這沉睡卻無法用一個簡單的吻喚醒一切。

喬瑟夫重重舒口氣,身體不堪幾個禮拜來的負荷而疲勞,腰部也酸痛不已,每個部位都正在發出警訊,但他毫不在乎,深怕西撒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又再次消失在他面前。

絲吉Q手上的紅色毛毯引起喬瑟夫注意,她放在人工皮製的沙發上。「天氣開始轉涼,麗莎麗莎要我帶件毛毯給你,今晚換我來照顧西撒吧。」她道,卻被喬瑟夫婉拒。

「沒關係,我來就好。」他摸摸下巴,鬍渣好一段時間沒整理。

「JOJO我明白你想照顧西撒的心情,但也持續快一個月沒好好睡覺了。至少先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即使你再怎麼強壯還是會倒下的。」絲吉Q語氣焦急,極力勸說喬瑟夫,然而終究打破不了如石牆般堅毅的固執,喬瑟夫起身,手上拿著紅色毛毯披在西撒身上。

「謝謝妳絲吉Q,但是我不能丟下他。」

空氣凝結起來,絲吉Q沉默整整一分鐘。

「我知道了,別逞強。」道完,她留下一整袋的熱食與一束花離開病房。

擺在櫃子上頭的向日葵花瓣落了滿桌,瓶中的水剩下三分之一供給著即將瀕死的花兒最後養分,喬瑟夫見狀趕緊重新換上絲吉Q帶來的那束花。同樣是向日葵,挺著花莖、昂起花蕊,朝氣十足如軍人般筆直地站著面向外頭高掛烈陽。

西撒喜歡向日葵。記得是某天下午,威尼斯的海風有種不可思議的甜味,那天喬瑟夫待在房間內整理床單準備拿到一樓洗衣間。絲吉Q一早便吵醒他,木質門被敲的嘎嘎作響,心裡滿是無奈為何不先去吵隔壁總是特別早起的西撒。或許是起床氣壞了興致,他跟床纏綿一陣子才懶洋洋撐起身子,開始一件件抽起被單。

他抱著有股異味的棉質布料跑下樓,絲吉Q老早不再洗衣間,嬌小個子踩著木板凳曬起剛洗好的床單,喬瑟夫喊了一聲,絲吉Q原本哼著歌馬上轉為一句句牢騷。

「啊JOJO!怎麼現在才拿下來?西撒的床單都洗好在曬日光浴了。」

啊。喬瑟夫挑挑眉,明白絲吉Q一早只吵醒他的原因。

或許心裡不是滋味,他四處張望找個空桶子,幾乎是用摔的,喬瑟夫毫不留情丟進去,床單瞬間散開落在外頭。這動作也讓他意識到自己究竟有多幼稚,於是又像個做錯事怕被知道的小孩小心翼翼拎著布料,整整齊齊放在桶子內。

他特意穿過洗衣間與花園的走廊,走廊上鑲著紋路特別的大理石磁磚,踩在上頭會在空間半密閉空間內形成回音。喬瑟夫打算偷偷溜出去,修行悶了他整整一個月,幾乎沒機會好好欣賞這水之都,連怎麼回到這裡的路也不知道,他只想好好休息,一丁點也好,偷懶個一天似乎也無傷大雅。

喬瑟夫小聲哼著歌經過花園,他沒特別注意花園的景象,甚至不清楚這些花花草草的魅力在哪,腳步不曾為此停留,直到視線塞進一個人蹲在花園內,高大的身軀在矮小花叢內顯得突兀才讓喬瑟夫停下來。

西撒蹲踞在一叢向日葵前方,手似乎在忙些什麼,身旁放了澆花器以及散落著幾片枯葉與土壤屑塊。

專注到令人著迷。

喬瑟夫站在不遠處盯著那將近十分鐘都沒移動的身子,西撒就是這樣一個人,對在乎的事一心一意,充滿責任心的個性使他都抱著無比關懷。風吹過花園發出摩擦聲,喬瑟夫躡手躡腳,打算嚇嚇這個人,然而偷偷摸摸的舉動終究逃不過西撒敏銳五官,還沒等喬瑟夫接近,他先喊了一聲下下馬威。

「看來想當個小偷也不夠格,JOJO。」西撒沒有轉頭,依舊持續捧著花叢裡一批新土往剛剛被他挖空的部分填滿。

「既然被發現也沒辦法了。」喬瑟夫道,跟著蹲下來,「從剛剛都在這幹些什麼啊?」

西撒拍著新土,扶起向日葵讓它們面向太陽。喬瑟夫看著那雙沾滿土的手不停在向日葵裡穿梭,藍色的靴子也沾上潮濕易黏的土,土壤特殊味道更是讓喬瑟夫皺起眉頭。等著這個人開口回答他,等到的卻是將他冷落一旁繼續替向日葵搬新家。

於是喬瑟夫又叫了西撒:「你在幹嘛?」

「看不出來嗎?」西撒依舊沒看喬瑟夫。

「換土?」

「明知故問。」這次西撒稍微看了喬瑟夫幾眼,只是速度之快,大概是不願理會他那如此纏人的問題。

西撒突然停下雙手,眼神銳利盯著喬瑟夫猛看,那是再熟悉不過的神情,彷彿能讀取你一切的思維,光是這樣就足夠使喬瑟夫害怕,因為西撒正是這種人。難道波紋也能讀心?別傻了。

「你,」一個重音,喬瑟夫瞬間凍結,「該不會想溜出去吧?」

這下可好,喬瑟夫連呼吸都不敢了。他吞吞口水,努力不讓汗水從鬢角滑過,想著該如何回答才能度過危機。

「就當作我沒問吧,」西撒說,「人總是要點自由,誰喜歡被關著。」

緊張感瞬間驟降成零,喬瑟夫曲著腿坐在石子地,晶亮藍色虹膜映上西撒那特別溫柔、細心的動作。他似乎看見真正的西撒‧齊貝林,一片汪洋無情的大海藏著屬於他的一絲柔情,細膩且真摯。

「你喜歡向日葵?」喬瑟夫問,一手捏著散落的土屑。

「如果有座花園,我會種滿向日葵。」

「為什麼?玫瑰不好嗎?薰衣草也不錯啊,很好聞。」喬瑟夫稍微看了花園裡其他座花圃,蝴蝶聚集在一起,因為甜美花蜜而駐足停留,唯獨向日葵,幾株未拔起的雜草以及躺在石子路上等待著新土吸收養分的太陽愛好者。

「正因為沒有香氣,才顯得特別。不需要吸引人的氣味,它們依舊忠誠地面向陽光。」西撒碎笑幾聲繼續說,「我很敬重它們,也喜愛著這傻傻愛著太陽的花。」

笑容在他眼前綻開成一道光芒,如同天上那閃亮和煦的陽光,目不暇給、令人難忘。

你是太陽,而我是向日葵。

喬瑟夫趴在床沿,紅色毛毯上特殊的花香令他憶起一些事。他盯著那朝向陽光的花朵,什麼時候我才能成為你的太陽?

西撒昏迷一個月,喬瑟夫將向日葵擺滿瓶內,期盼哪天能再次看見他那翠綠色瞳孔。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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